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齐如山:旧戏曲的词句改良问题

齐如山 梨園雜志 2022-07-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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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有人说国剧的词句太俗,这话可不尽然。元、明、清三朝的南北曲,自然是不俗了,就是皮黄、梆子的词句,余以为也还不够俗。俗字瞧字面说,固然不是一个好字眼,但俗者即是普通的意思,若在上边加上一个“通”字,“通俗”二字,便是很好的一个名词。


 戏剧本是给众人看的,就是想藉着他行一点社会教育,也是要对普通人去行。若词句不够俗,普通人便不容易明了,就如同现在大学中各大教授所作的白话文,自己以为是很通俗的了,可是农人或洋车夫听着还不能十分懂,因为文人所说的话与他们所说的,还大大的不一样。本来文人平常说话,总常带着不少文章中的字眼,他作出白话文来,怎么能够和没受过教育的人一样呢?现在所作的专门白话文,劳动社会的人还不能懂,何况梆子、皮黄的语句中,还带有四六的文词呢?所以说还是不够俗。


 再说,白话文是时时的改变,时代性很大,文章一朝有一朝的不同,白话也是一代又一代的两样。比方唐朝元、白的诗,在那时候号称老妪皆懂,现在不但老妪不易懂,学界中恐怕也有人不懂的了。所谓老妪都懂,当然是诗中用的当时的俗话很多,现在老妪不能懂者,一定是唐朝的俗话与现在不同了。这就是俗话变迁的情形。


梅兰芳、齐如山与音乐学院女生


 无论何朝何代,也无论哪一种腔调,民间最初所歌的词句,当然大半都是自己编成的,所以都是极普通的言语。后来一经文人着手,方改成文词,这是一定的道理。到改成文言之后,离消灭也就不远了。所谓“消灭”者,不是该文章绝迹,是民间普通歌唱的材料就快不用他了。


 当然随着就又有新东西出来替代他了。这是什么原故呢?就是因为变的太文,民众不感兴趣,就又另找新词新调去了。自古民间普通应用的歌词,永远不会太文的,以学者新编戏词,也不可太文。不但不可太文,就是俗话,也似乎应该多用现代的俗话,现代的俗话不一定太俗,有许多旧文词,因为用的太多太普通了,便变成俗话的也很多。比方结婚、追悼、运动会、坤脚、竞争、抵抗、来宾、取消、摩登、文凭、通行证等等这些名词,在从前都是文词中的字眼,如今则无人不说、无人不懂了。


 可是旧日的俗话,现在改为文词的也很多,但是须经过很久的时期。俗话中日久不用,把他忘掉,文人再为采用,这就变成文话了。这种的字眼在历代的歌词中最看的出来。《诗经》中的国风以及两汉、南北朝的歌词,可以暂且不论,只就唐朝的诗、元明的南北曲子来说一说。唐诗中所用的字眼如:但教、教、且将、莫教、遥知、独有、忆昔、谁解、谁怜、应教、共知、好是、慎莫、慎勿、何当、非关、见说、嗟奈、无那、闻道、解使、遂教、莫待、好将……等等,都是常常见到的,且都是彼时的俗话,可是南北曲里头用的就不多了。


齐如山与梅兰芳、罗瘿公


 南北曲中所用的字眼如:只因俺、一任俺、那答儿、恁道是、觑着那、可正是、则待要、真个是、畅好是、收拾起、这就里、俺则见、兀的不、这答儿、这的是、几曾见、没来由、蓦然间、早难道、昨宵个……等等,也都是常常见到的,也都是俗话,可是皮黄、梆子里头又不大用了。


 皮黄、梆子中所用的字眼大致多是下列的各种,如:自那日、想当年、昔日里、到而今、猛听得、耳边厢、猛抬头、但不知、实指望、独只为、因此上、却为何、自古道、忽然间、不由得、恨只恨、喜只喜、没奈何、雅赛过、大不该……等等是也。


 以上三种,皆是八九百年以来各该时代极普通的歌词,不过现在存留着的唐诗、南北曲,已经都是文人的作品了,可是还须沿用从前恒用的字眼,则最初民间自编的唱词,一定是更俗的了。至于怎么样的俗法,虽不能知道,约想与现在皮黄、梆子总是同样的情形,是毫无可疑的。


 有人说唐诗并不是平常歌唱之品,这话不然,唐人唱唐诗,是见过许多种记载的。比方元微之《赠白乐天诗》有句云:“休遣玲珑唱我诗,我诗多是别君辞。”自注云:“乐人高玲珑能歌余诗数十首。”白乐天有《醉戏诸妓》诗云:“席上争飞使君酒,歌中多唱舍人诗。”又《闻歌妓唱前郡守诗》云:“已留旧政布中和,又付新诗与艳歌。”唐史载:“李贺乐府数十篇,云韶诸子,皆合之管弦。”又云:“李益诗名与贺相将,每一篇成,争以赂来取之,被之声歌供奉天子。”以至王昌龄、高适、王之涣旗亭画壁故事,并当时诗词流入禁中的这种记载,真是录不胜录,此可见唐人所作之诗,即是当时所歌之调,不过一经文人着手,便走到太文的那条道上去了。


 再说宋朝之词,也是如此,如罗大经《鹤林玉露》第十二卷载:“王铁使诸娼歌韩璜之词,韩闻之心动。”又第十三卷载:“柳耆卿词流播到金邦。”云云,足见当时所作之词也是登时就被民间歌唱的了。但因为太文,日期久了,就没有人唱了,所以说新编戏词不可太文。


梅兰芳、齐如山、黄秋岳合影


 又有人说,现在想要言语统一,戏剧里头的话白也须与平常说话一样,这自然也很有道理。但这只可以用于话剧,若歌剧之白,恐怕永久得稍为通融,只可把名词字眼统一,其词句的组织,恐怕跟说话不能一样。况且西洋戏剧的话白,也是不一致的,比方皇帝、文人、劳动等界,平常说的话,用的字眼,本就不能相同,论戏更须两样,否则,便不能描摩该人的情性。


 余最初与梅兰芳编戏,因为皮黄太俗,所以主张稍文,后因太文,观众多不明了,乃又主张稍俗,后来才改为照人的身分编词,文人则稍文,未受过教育之人则稍俗,本来诸葛亮所说的话白,若与老军一样的词句,听着一定不大合式,但是若诸葛亮一味的说文话,观众也是不懂,是在随时斟酌了。


(《新思潮》1946年第1卷第5期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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